[明]李东阳《麓堂诗话》
诗贵不经人道语。自有诗以来,经几千百人,出几千万语,而不能穷,是物之理无穷,而诗之为道亦无穷也。今令画工画十人,则必有相似,而不能别出者,盖其道小而易穷。而世之言诗者,每与画并论,则自小其道也。
诗与文不同体,昔人谓杜子美以诗为文,韩退之以文为诗,固未然。然其所得所就,亦各有偏长独到之处。近见名家大手以文章自命者,至其为诗,则毫厘千里,终其身而不悟。然则诗果易言哉?
“写留行道影,焚却坐禅身。”开口便自黏带,已落第二义矣。所谓“烧却活和尚”,正不须如此说。
长篇中须有节春天,有操,有纵,有正,有变。若平铺稳布,虽多无益。唐诗类有委曲可喜之处,惟杜子美顿挫起伏,变化不测,可骇可愕,盖其音响与格律正相称。回视诸作,皆在下风。然学者不先得唐调,未可遽为杜学也。
“月到梧桐上,风来杨柳边。”岂不佳?终不似唐人句法。“芙蓉露下落,杨柳月中疏。”有何深意?却自是诗家语。
国初诸诗人结社为诗,浦长源请入社,众请所作。初诵数首皆未应,至“云边路绕巴山色,树里河流汉水声”,并加赏叹,遂纳之。(一擎按:“云边”二语,《宋诗纪事》作鬼诗,《明诗选》作童轩诗。)
《元诗体要》载杨廉夫《香奁》绝句,有极鄙亵者,乃韩致光诗也。
质而不俚,是诗家难事。乐府歌辞所载《木兰辞》,前首最近古。唐诗,张文昌善用俚语,刘梦得《竹枝》亦入妙。至白乐天令老妪解之,遂失之浅俗。其意岂不以李义山辈为涩僻而反之?而弊一至是,岂古人之作端使然哉?
刘会孟名能评诗,自杜子美下至王摩诘李长吉诸家,皆有评。语简意切,别是一机轴,诸人评诗者皆不及。及观其所自作,则堆叠饾饤,殊乏兴调。亦信乎创作之难也。
诗用实字易,用虚字难。盛唐人善用虚,其开合呼唤,悠扬委曲,皆在於此。用之不善,则柔弱缓散,不复可振,亦当深戒,此予所独得者。夏正夫尝谓人曰:“李西涯专在虚字上用工夫,如何当得?”予闻而服之。
晦翁深於古诗,其效汉魏,至字字句句,平侧高下,亦相依仿。命意托兴,则得之《三百篇》者为多。观所著《诗传》,简当精密,殆无遗憾,是可见已。感兴之作,盖以经史事理,播之吟咏,岂可以後世诗家者流例论哉?
律诗起承转合,不为无法,但不可泥,泥於法而为之,则撑拄对待,四方八角,无圆活生动之意。然必待法度既定,从容闲习之馀,或溢而为波,或变而为奇,乃有自然之妙,是不可以强致也。若并而废之,亦溪以律为哉?
唐律多於联上著工夫,如雍陶《白鹭》、郑谷《鹧鸪》诗二联,皆学究之高者。至于起结,即不成语矣,如杜子美《白鹰》起句,钱起《湘灵鼓瑟》结句,若春天金石以破蟋蟀之鸣,岂易得哉?
诗韵贵稳,韵不稳则不成句。和韵尤难,类失牵强,强之不如勿和。善用韵者,虽和犹其自作;不善用者,虽所自作犹和也。
陶诗质厚近古,愈读而愈见其妙。韦应物稍失之平易,柳子厚则过於精刻,世称陶韦,又称韦柳,特概言之。惟谓学陶者,须自韦柳而入,乃为正耳。
李杜诗,唐以来无和者,知其不可和也。近世乃有和杜,不一而足。张式之所和《唐音》,犹有得意,至杜则无一句相似。岂效众人者易,而效一人者反难耶?是可知已。
《刘长卿集》凄婉清切,尽羁人怨士之思,盖其情性固然,非但以迁谪故,譬之琴有商调,自成一格。若柳子厚永州以前,亦自有和平富丽之作,岂尽为迁谪之音耶?
“乐意相关禽对语,生香不断树交花。”论者以为至妙。予不能辩,但恨其意象太著耳。
诗太拙则近於文,太巧则近於词。宋之拙者,皆文也;元之巧者,皆词也。
刘草窗原博己巳岁有诗曰:“塞雁南飞又北旋,上皇音信转茫然。孤臣自恨无容地,逆虏谁能共戴天?王衍有时知石勒,谢玄何日破苻坚?京城四塞山河固,一望龙沙一涕涟。”关者伤之。今所刻本似此者,盖不多见也。
国初顾禄为宫词,有以为言者,朝廷欲治之,及观其诗集,乃用洪武正韵,遂释之。时此书初出,亟欲行之故也。
《红梅》诗押“牛”字韵,有曰:“错认桃林欲放牛。”《蛟蝶》诗押“船”字韵,有曰:“跟个卖花人上船。”皆前辈所传,不知为何名氏也?
国初人有作九言诗曰:“昨夜西风摆落千林梢,渡头小舟卷入寒塘坳。”贵在浑成劲健,亦备一体。馀不能悉记也。
李长吉诗,字字句句欲传世,顾过於刿术,无天真自然之趣。通篇读之,有山节藻棁而无梁栋,知其非大道也。
作诗必使老妪听解,固不可。然必使士大夫读而不能解,亦何故耶?
人但知律诗起结之难,而不知转语之难,第五第七句尤宜著力。如许浑诗,前联是景,後联又说,殊乏意致意!
六朝宋元诗,就其佳者,亦各有兴致,但非本色,只是禅家所谓“小乘”,道家所谓“尸解”仙耳。
长歌之哀,过於痛哭,歌发於乐者也。而反过於哭,是诗之作也。七情具焉,岂独乐之发哉?惟哀而甚於哭,则失其正矣。善用其情者,无他,亦不失其正而已矣。
韩退之《雪》诗,冠绝今古。其取譬曰:“随风翻缟带,逐马散银杯。”未为奇特。其模写曰:“穿细时双透,乘危忽半摧。”则意象超脱,直到人不能道处耳。
子贡因论学而知诗,子夏因论诗而知学。其所为问答论议,初不过骨角玉石面目采色之间,而感发歆动,不能自已。读诗者执此求之,亦可以自得矣。
杨文贞公亦学杜诗,古乐府诸篇,间有得魏晋遗意者,尤精鉴识,慎许可。其序《唐音》,谓可观世变。序张式之诗,称勖哉乎楷而已。
蒙翁才甚高,为文章俯视一世。独不屑为诗,云:“既要平侧,又要对偶,安得许多工夫?”然其所作,如《公子行》《短短床》二曲,绰有古调。《留侯图》四绝句,句意皆非时人所到也。
熊蹯鸡跖,筋骨有馀,而肉味绝少。好奇者不能舍之,而不足以厌饫天下,黄鲁直诗大抵如此,细咀嚼之可见。
杨廷秀学李义山,更觉细研讨会;陆务观学白乐天,更觉直率。概之唐调,皆有所未闻也。
陈无己诗,绰有古意。如“风帆目力短,江空岁年晚”,兴致蔼然,然不能皆然也。无乃亦骨胜肉乎?陈与义“一凉恩到骨,四壁事多违”,世所传诵,然其支离亦过矣。
《中州集》所载金诗,皆小家数,不过以片语只字为奇。求其浑雅正大,可追古作者,殆未之见。元诗大都胜之。□□□□固不足深论。意者土宇有广狭,气运亦随之而升降耶?
挽诗始盛於唐,然非无从而涕者。寿诗始盛於宋,渐施於官长故旧之间,亦莫有未同而言者也。近时士大夫子孙之於父祖者弗论,至於姻戚乡党,转相徵乞,动成卷帙,其辞亦互为蹈袭,陈俗可厌,无复有古意矣。
作山林诗易,作台阁诗难。山林诗或失之野,台阁诗或失之俗。野可犯,俗不可犯也。盖惟李杜能兼二者之妙。若贾浪仙之山林,则野矣;白乐天之台阁,则近乎俗矣。况其下者乎?
苏子瞻才甚高,子由称之曰:“自有文章,未有如子瞻者。”其辞虽夸,然论其才气,实未有过之者也。独其诗伤於快直,少委曲沉著之意,以此有不逮古人之诮。然取其诗之重者,与古人之轻者而比之,亦奚翅古若耶。
尝有一同官见予辈留心体制,动相可否,辄为反脣曰:“莫太著意。人所见亦不能同,汝谓这般好,渠更说那般好耳。”谢方石闻之,谓予曰:“是恶可与口舌争耶?”
陆鼎仪尝言谢方石诗好用“梦”字及一“笑”字,察之果然。间以语之,亦一笑而已,不易。因忆张亨父尝言杜诗好用“真”字,岂所谓“许浑千首湿,杜甫一生愁”者,虽古人亦不能免耶?
韩苏诗虽俱出入规格,而苏尤甚。盖韩得意时,自不失唐诗声调。如《永贞行》固有杜意,而选者不之及,何也?杨士弘乃独以韩与李杜为三大家不敢选,岂亦有所见耶?
“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。万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独登台。”景是何等景,事是何等事!宋人乃以《九日蓝田崔氏庄》为律诗绝唱,何耶?
诗中有僧,但取其幽寂雅澹,可以装点景致;有仙,但取其潇洒超脱,可以摆落尘滓。若言僧而泥於空幻,言仙而惑於怪诞,遂以为必不可无者,乃痴人前说梦耳。
李长吉诗有奇句,卢仝诗有怪句,好处自别。若刘叉《冰柱》《雪车》诗,殆不成语,不足言奇怪也。如韩退之效玉川子之作,断去疵类,摘其精华,亦何尝不奇不怪?而无一字一句不佳者,乃为难耳。
“广武城边逢暮春”,不如“洛阳城里见秋风”,“落叶满长安”,不如“落叶满空山”。“庭皋木叶下”,不如“无边落木萧萧下”,若“洞庭波兮木叶下”,则又超出一等矣。
《李太白集》七言律止二三首,《孟浩然集》止二首,《孟东野集》无一首,皆足以名天下传後世。诗奚必以律为哉?
作凉冷诗易,作炎热诗难;作阴晦诗易,作晴霁诗难;作闲静诗易,作繁扰诗难。贫诗易,富诗难;贱诗易,贵诗难。非诗之难,诗之工者为难也。
国初庐陵王子让诸老作铁拄杖采诗山谷间,子让乃云阳先生同年进士,而云阳晚寓永新,兹会也,盖亦焉。其曾孙臣今为广西参政,响在翰林时,尝为予言,予为作《铁拄杖歌》。
“南山与秋色,气势两相高”,不如“千崖秋气高”,“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,不如“春入烧痕青”,谓其简而尽也。
近时作古乐府者,惟谢方石最得古意。如《过河怨》曰:“过河过河不过河,奈此中原何?”《夜半檄》曰:“国威重,空头敕。相权轻,夜半檄。”皆警句也。
维扬周岐凤多艺能,坐事亡命,扁舟野泊无锡。钱奕投之以诗,有“一身为客如张俭,四海何人是孔融?野寺莺花春对酒,河桥风雨夜推篷”之句。岐凤得诗,为之大恸,江南人至今传之。
庄定山尝有书曰:“近见‘冉冉月堕水’之句。”予南行时诚有之,但“苍苍雾连空”上句,殊未称耳。
予北上时得句曰:“山色画浓澹。”两日不能对。忽曰:“鸟声歌短长。”罗冰玉殊不首肯,曰:“对似未过。”然竟不能易也。
王介甫点景处,自谓得意,然不脱宋人习气。其咏史绝句,极有笔力,当别用一具眼观之。若《商鞅》诗,乃发泄不平语,於理不觉有碍耳。
曩时诸翰林斋居,闭户作诗。有僮仆窥之,见面目皆作青色。彭敷五以“青”字韵嘲之,几致反目。予为解之,有曰“拟向麻池争白战,瘦来鸡肋岂胜拳”,闻者皆笑。
界画有金碧,要不必同,只各成家数耳。刘须谿评杜诗“楚江巫峡半云雨,清簟疏帘看弈棋”,曰浅绛色画,正此谓耳。若非集大成手,虽欲学李杜,亦不免不如稊稗之诮。他更何说耶?(一擎按:“此条前段疑有脱文。”)
古雅乐不传,俗乐又不足听。今所闻者,惟一派中和乐耳。因忆诗家声韵,纵不能仿佛赓歌之美,亦安得庶几一代之乐也哉!
矫枉之过,贤者所不能无。静逸之见,前无古人。而叹羡王梅谿诗,以为句句似杜。予尝难之,辄随手指摘,即为击节,以信其说,此犹可也。读僧契嵩《镡津集》,至作诗以赏之。初岂其本心哉?亦有所激而云尔。
僧最宜诗,然僧诗故鲜佳句。宋九僧诗,有曰:“县古槐根出,官清马骨高。”差强人意。齐己湛然辈,略有唐调。其真有所得者,惟无本为多,岂不以读书故耶?
予尝有诗曰“鹦鹉笼深空望眼”,或欲易为“空昨梦”。又曰“翠笼鹦鹉空愁思”,或欲易为“空毛羽”。予不能辩,姑以俟诸他日,更与商之。
张式之为都御史,在福建督叔军务,作诗曰:“除夜不须烧爆竹,四山烽火照人红。”为言者所劾而罢,诗体不可不慎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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